姜越看着她那双纯净得不掺一丝杂质的眼睛,看着她瘦小的身体里迸发出的那种近乎天真的生命力,嗓子眼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他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僵硬地点点头。
那你也要加油哦!护士阿姨说,心情好,打怪兽才厉害!小雨抱着球,像只小兔子一样蹦跳着跑开了,粉色的外套在阳光下像朵摇摇晃晃的小花。
姜越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初春的风吹过来,带着点寒意。他看着小雨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看自己苍白的手,那上面还残留着刚才呕吐后的无力感。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羞耻感猛地冲了上来,烧得他脸颊发烫。一个看起来顶多七八岁的小丫头,病得头发都没了,还在想着打怪兽,想着回家上学,笑得那么没心没肺。而他呢一个三十好几的大老爷们,被一个诊断书就吓得屁滚尿流,只想躺平等死,怨天尤人
操!他又低骂了一声,但这次,声音里没了绝望,只有一种被狠狠扇了一巴掌的刺痛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火气。对自己窝囊废样子的火气。
那天晚上,他没再砸东西,也没对着天花板发呆。他翻出林主任给的治疗方案,厚厚一沓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种药名、剂量、可能出现的副作用,像天书一样。他打开电脑,开始查胰腺癌、化疗、靶向治疗、生存率…那些冰冷的数据和恐怖的描述,看得他心惊肉跳,胃里又一阵翻腾。
他猛地合上电脑,冲到洗手间,对着马桶干呕了半天,却什么也吐不出来。抬起头,镜子里映出一张惨白、浮肿、眼神涣散的脸,陌生得可怕。这就是他姜越那个在职场雷厉风行、意气风发的姜总监被一场病就彻底打趴下了
他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哗哗地冲在脸上,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激灵。他看着水流,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很多东西:没日没夜加班时胃里隐隐的绞痛被他一次次用胃药压下去;为了应酬灌下去的一杯杯烈酒;为了赶方案熬过的一个又一个通宵;还有…父亲那张永远写满不够好的严肃的脸…
这些年,他像头拉磨的驴,蒙着眼,拼命往前冲,冲什么呢冲那个别人眼里的成功冲那个虚幻的未来他有多久没好好吃过一顿饭了有多久没在十二点前睡过觉了有多久…没问过自己一句:你累不累你快乐吗
水流声里,他好像又听见了小雨脆生生的声音:心情好,打怪兽才厉害!
他关掉水龙头,抬起头,泪水顺着下巴往下滴。镜子里的人,眼神还是疲惫,脸色还是难看,但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那团堵在心口的、名为绝望和愤怒的乱麻,似乎被那冷水冲开了一丝缝隙。
他抹了把脸,走回客厅,拿起手机。屏幕的光在昏暗的房间里亮得刺眼。他找到林主任的号码,手指悬在发送键上,停顿了几秒。然后,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又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去:
**林主任,我是姜越。明天的化疗,我准时到。**
发完这条信息,他把手机扔在沙发上,整个人也陷进沙发里。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光透进来一点,在他脸上明明灭灭。胃还在隐隐作痛,死亡的阴影依然沉重地压在头顶,前路一片漆黑,凶险未知。
但这一刻,他长长地、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那口气,像是把积压了太久的浊气,连同那些自暴自弃的念头,一起呼了出去。
有病,那就得治。
身体要治,心里那点东西,也得治。不就是打怪兽吗老子舍命…试试!
第三次化疗后的周末,姜越拨通了父亲的电话。他们已经半年没联系了。
爸,我得了胰腺癌。他直接说。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然后是父亲颤抖的声音:。。。有多严重
晚期,医生说大概还有一年。
父亲第二天就坐高铁来了。当门铃响起时,姜越几乎认不出门外那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老人是他记忆中威严的父亲。
你瘦了。父亲说,声音哽咽。
那一晚,父子俩喝了点粥,看了会儿电视,像普通人家的父子一样闲聊。临睡前,父亲突然说:越越,是爸爸对不起你。我总怕你不够优秀,却忘了问你是否幸福。
姜越背对着父亲,眼泪无声地流下来。他想起小时候发烧,父亲整夜不睡用酒精给他擦身降温;想起高考前,父亲默默在他书桌上放的一杯热牛奶;想起第一次带设计作品获奖回家,父亲眼中藏不住的骄傲。。。
原来爱一直都在,只是被错误地表达了。
治疗进行到第四个月时,姜越的肿瘤标志物下降了30%。林医生称之为不错的进展,但警告他不要过于乐观。姜越却已经学会了珍惜当下——无论这个当下有多长。
他开始整理自己的设计作品集,不是为竞标,而是为留下些什么;他重新联系了大学时最好的朋友和前女友苏媛,为曾经的疏远道歉;他甚至开始写日记,记录治疗中的点滴感受。
你知道吗,有一天他对小雨说,生病让我看清了很多事。我以前总在为未来活着,却忘了现在才是唯一真实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