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钱塘时,他还抱着一丝希望。这里是江南重镇,文风鼎盛,人才辈出,若能教育士子,传播纲常,或许仍有余地施展理想。
然而现实却远比想象更为残酷。朝廷对江南早已力不从心,藩王们封闭港口、世家大族控制粮道,海商则转投南洋、琉球、北熙洲,江南日渐萧条,百姓四处流徙,读书人连温饱都难以保障。
他巡视钱塘的书院,看着断壁残垣、荒草丛生的讲堂,听着学生抱怨“读书无用,功名难求”,心中只觉得说不出的沉闷。
当年他以为,士子只要努力读书,自有报国之门;百姓只要耕种纳税,便有平安之福。如今看来,一纸圣旨、一次征兵乃至一个念头,便能将万千生灵推入苦海,而自己所谓的忠诚与理想,不过是枉然。
夜深无事,他独自坐于书案之后,翻阅旧日奏章,读到自己曾在北直隶上书建议“裁军以顺中央之威,减赋以均四方之利”时,不由苦笑。
他曾真心相信这些文字能改变国家,却未曾想,这些话语落到别人眼里,不过是“藩王的叛臣”,是“皇帝的两面人”。
有人问他,为何不去投奔朱昭熙?当年若随虞王东渡,如今未必不能为一国之相。
他笑了笑,不答。他知道自己不会那样做。不是因为自尊,而是因为他真的相信,自己是为了“中兴大明”而存在。
他不恨朱昭熙,亦不恨朱瞻基,他甚至可以理解所有人的决定。只是,这份理解,并不能让他重新被接受。
现在,他是个闲人,一个四十岁就被历史遗忘的旧臣,一个被时代抛弃的忠臣。他偶尔在学堂讲授《春秋》,仍有人来听,但更多的是困倦与质疑。
他也曾试图向杭州布政使上奏修缮水利、恢复漕运,但始终石沉大海。他成了一个透明的人,既不属于虞王,也不属于朝廷。他心中那座大明,早已在这场藩王与中央的拉锯中,逐渐崩塌。
他不再写奏章,也不再参与议事。他每天读书、批改学生卷子、巡视学舍,在江南潮湿的风中踱步。他已经习惯了被人遗忘,也开始学会与寂寞为伴。
但有时夜里,他仍会梦见当年和朱昭熙他们在五军都督府的日子,那些熟悉的兵丁、百姓、吏员,还有当年在朝堂之上慷慨陈词的自己。
他梦见朱昭熙穿着皇帝的冕服立于金殿之上,失望的望着自己说:“你只相信朝廷,却从未相信我。现在朕成了朝廷,你服也不服?”
梦醒之后,他会独坐窗前很久,看着夜色如墨,无言以对。
这世界或许不是非黑即白,也不是忠奸分明。他不过是一个抱着理想,却不得其门而入的士人。他想忠君,却无君可信;他想救世,却无世可救。
但他依然写讲义,依然教书育人。他仍然相信,只要这片土地上还有孩子愿意读书,他的理想就没有彻底死去。就算他已经是个闲人,也终究是一个读书人。